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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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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5

十月初一,是高存出獄的日子。

五年前,高存因為入室盜竊罪,被判了五年苦刑,原本盜竊罪是不需要判這麽久的,但那一年特別倒黴,益都城出了桃花殺人魔的案子,又來了許多江湖盜匪渾水摸魚,官府為了維持民生穩定,所有罪行嚴審嚴判,當時的捕頭吳正清日夜不停擒賊,幾乎將大獄都塞滿了。

五年彈指一揮間,走出牢獄大門時,高存恍若隔世。

獄卒給了高存一個包袱,裏面裝的是刑滿釋放的標準三件套,一套換洗衣物,五十枚銅錢,一份路引(身份證明),拍了拍高存的肩膀,“老高你這幾年在獄裏表現不錯,說明你本性不壞。出獄之後,好好做人,莫要再回來了。”

高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,獄卒露出滿意的表情,關上了大門。

高存深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,尋了個僻靜的角落,換上新衣,整理儀容,出衙城,過玉虹橋,走進了錦裏夜市。

戌時已過,天色昏暗,市署的不良人登高點燈,一盞又一盞,高存在大獄裏待的太久了,驟然陷入這般刺眼的光亮之中,甚是不自在,只能盡量挑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走。

錦裏夜市中人頭攢動,摩肩擦踵,路邊的小攤小販鉚足了勁兒地吆喝。

果子糖、白糕、肉糜粥、梅煎,氣味膩得人惡心。波斯的紅酉香,大食國的銀酒壺、高麗的十年參片、扶桑的水木器,價格貴的離譜,高存身上的五十文錢甚至不夠買一把篦子。水磨鏡、粗瓷盞、脂粉膏,絲羅扇,全是女人用的破玩意兒。

亂哄哄的海棠花開得滿街都是,白花花的書生像一群沒頭沒腦的蠢羊,吵吵嚷嚷的湧過去,高存嫌棄避開,濃妝艷抹的娘們戴著風騷的頭花招搖過市。高存低著頭,耷拉著眼皮,目光盯著一團又一團的羅裙擦身而過,舌頭舔了舔嘴角。

“前面的大兄弟,小心!讓讓,讓讓!啊呀!”貨郎挑著熱氣騰騰擔子沖過來,高存被撞了個趔趄,貨郎連連道歉,從籠屜裏掏出一塊白糖糕塞給了高存,急匆匆走了。高存咬了一口,甜的想吐,隨手扔在了路邊。

錦裏夜市比以前更吵更煩,高存加快腳步,趕在長玄門關閉的最後一刻出了城門。過了清遠橋,又往北走七裏,終於看到了廢棄的農莊。熟悉的破門板,熟悉的老槐樹,連烏鴉的叫聲都沒變——高存砸吧了兩下嘴巴——還是那個味兒。

徑直走到後院的祠堂,高存踢開門板,扒拉掉破爛的賬幔,半截佛像無聲無息躺在供桌上,像一具幹癟的屍體。

高存捧起佛像擦了擦,手指在佛像底部摳出一塊木楔,露出一個黑|洞,食指和中指並攏探|進去,夾出來一個東西。

是一根漆黑的鐵簪子,頂端嵌著一朵黑乎乎的鐵桃花,因為時間太久了,五個花瓣上早已銹跡斑斑。

高存望著桃花簪,癡癡地笑了,口中喃喃,“那些人說我命中沒有桃花,一輩子娶不到老婆,放屁,我偏偏要讓這朵桃花開在所有女人的身上,一朵、兩朵、十朵、二十朵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“原來你將桃花簪藏在了這裏,還真是出人意料。”

突然,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在高存身後響起,高存一個激靈回頭,瞳孔縮成了針尖。

茫茫夜色中,出現了一名少年,雪衣如花,俊麗似妖,悠哉悠哉搖著扇子,笑吟吟地看著他。

這是個什麽玩意兒?鬼還是狐貍精?!

高存全身汗毛都立起來了,鐵簪刺痛了手掌,猝然回過神來,這少年有影子,有腳,是個人。

高存:“你是什麽人?!”

少年眉眼彎彎,“高存,年四十六,家住西四坊曲廉街三百零四號,平日裏主要靠在碼頭當力夫為生,父親是個酒鬼,早死,母親不詳,因家境貧苦,為人木訥,不善言辭,不思進取,年過四十仍未娶親,五年前因偷盜罪被抓入獄,判苦刑五年,街坊鄰居聞之,無不惋惜,稱:是個老實人。”

高存冷汗下來了。

少年:“可惜,他們卻不知道,這個所謂的老實人,就是名震益都的桃花殺人魔!”

高存怒喝一聲,舉起鐵簪朝著少年沖了過去,說時遲那時快,一道黑影破空而至,高存只聽哢噠一聲,被死死扼住了咽喉,雙腳離開了地面。

掐住他脖頸的,竟是一個黑衣黑發的小娘子,眸光淩厲如刀,手指輕輕一錯,高存兩眼一黑,窒息幾乎瀕死,突然,脖頸處的禁錮又松開了,高存重重摔在了地上,幹嘔咳嗽半晌,視覺漸漸恢覆。

四周站滿了衙吏和不良人,舉著火把,把整座祠堂照得燈火通明,領頭的正是益都府衙的捕頭伍達,朝著少年恭敬施禮,口稱“見過花參軍。”

高存傻了,“為、為什麽?!”

“你想問為什麽會查到你頭上嗎?”淩芝顏上前一步,“很簡單,因為皮西。”

高存雙眼暴突,漸漸布滿了蛛網樣的血絲。

淩芝顏:“屠延梟首之後,桃花魔便銷聲匿跡,眾人皆認為屠延是真正的桃花魔,其實還有一種可能,桃花魔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停手,比如——因為別的罪名被下了獄,無法脫身。”

花一棠:“在獄中,你得知屠延被正法的消息定是又驚又喜吧,或許,就是那個時候,你發現有個叫皮西的小賊對桃花魔甚是崇拜,啊呀呀,若是我的話,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給這個皮西洗腦,將桃花魔塑造成一個了不起的英雄,然後,再將桃花魔的殺人地點一點一點透露給他,為的就是有朝一日,待皮西出去後,可以成為第二個屠延。”

花一棠又嘆了口氣,“可惜,皮西雖然知道桃花魔殺人現場的位置,卻不知道桃花魔殺人的細節,只需稍稍一詐,便露了破綻。”

淩芝顏:“一個不是桃花魔的人為何知道桃花魔殺人的地點呢?只有一個解釋,皮西曾和真正的桃花魔接觸過。皮西的人際關系並不難查,簡單篩選後便能發現,最可疑的人便他在衙獄中見到的罪犯。”

高存攥緊手裏的簪子,指縫裏滲出血來。

“啊呀,說到這你肯定又要奇怪了,衙獄裏有那麽多犯人,要如何鎖定真正的桃花魔呢?”花一棠搖著扇子,“也很簡單,只需篩選出屠延被抓前後入獄的犯人,然後分批釋放,再逐一跟蹤,若是真正的桃花魔,定會露出破綻。”花一棠燦然一笑,“換句話說,從你出獄的那一刻起,就入了天羅地網,再也逃不掉了。”

高存全身一軟,癱倒在地。

“高存,你還有何話說?!”淩芝顏怒喝。

高存身形一震,掙紮爬起身,雙目赤紅怒吼,“你們可知我為何要殺那些女人?!你們不明白!你們不懂!我被女人傷的有多深!你們不知道我有多慘,有多恨——”

“咚!”一聲,林隨安狠狠踹在了高存的臉上,高存鼻骨斷了,臉貼著地面,好似瀕死的魚邊喘邊吐血,因為驚懼全身劇烈發抖。

“我對你啖狗屎的腌臜過去沒有任何興趣,”林隨安道,“我只想看你怎麽死!”

花一棠冷笑,淩芝顏揮手,“押回大牢!”

靳若坐在馬車上,美滋滋數著荷包裏的金葉子,數一片,擦一擦,數兩片,擦兩擦,數三片……咳,數了整整三十片,擡頭看了看,萬分不舍分出來一片遞給林隨安,“真正的桃花魔終於抓住了,師父你應該高興才對啊!”

餘怒微消的林隨安被徒弟一哄,心裏總算舒坦了些,反手把金葉子扔給靳若,靳若歡呼,“多謝師父,師父大度,師父威武!”

林隨安哭笑不得,“凈門不是和花氏達成協議,花氏所需消息皆免費,為何這次還要收錢?”

靳若一拍大腿,“師父你可不知道,吳正清那廝當時為了立功,前前後後抓了上百個賊偷入獄,姓花的又要求每個出獄的犯人都要跟蹤,一個也不能漏,這等大規模的人海追蹤術,當然是另外的價錢!”

林隨安愕然,花一棠搖著扇子,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,“錢自然要花在刀刃上。”

靳若系緊荷包往懷裏一塞,抱拳,“多謝惠顧,以後有這種好事,一定要先留給凈門啊!”

花一棠“切”了一聲,扇子挑起車簾,望著窗外的夜色,溢彩流光在黑瞳中流淌,似銀河無邊無際。

林隨安感覺花一棠有心事,想了想,“只讓淩司直一個人回府衙行嗎?”

“桃花魔的案子結了,淩六郎肯定興奮得睡不著,熬夜也要將卷宗整出來,我一個身嬌肉貴的紈絝,斷斷受不得這般苦。”花一棠道,“睡不好,人會醜。”

靳若白眼翻上了天,林隨安扶額。

突然,花一棠一敲扇子,“停車。”

馬車停在了一座酒寮前。

是個很普通的酒寮,三五張破桌子,櫃臺上只有七八個酒壇,空了三個,剩下三個連酒名都寫,想必是劣質的濁酒。

小二趴在櫃臺上睡得昏天暗地,口水打濕了賬本,賬本空蕩蕩的,生意很淒涼。

整座酒寮裏只有一個人,胡子拉碴的,一口一口喝著悶酒,佐酒的小菜見了底。

是吳正禮。

花一棠靜靜站在酒寮門口,只是看著,不進去。

林隨安和靳若你瞅瞅我,我瞅瞅你,不知道這紈絝想搞什麽鬼,非常默契的都沒說話。

良久,花一棠展開扇子,溜溜達達搖到了吳正禮對面,坐下,掛上皮笑肉不笑的臉,“吳家主,久違了。”

吳正禮擡眼,“呦,這不是花家四郎嗎?怎麽有空來與我這個落魄人喝酒啊?”

花一棠:“還有錢喝酒,說明吳家主還不夠落魄。”

吳正禮哼哼兩聲,“見到我這個模樣,你一定很開心吧?”

“花某一點也不開心。”花一棠吧嗒吧嗒搖扇子,“連小霜死了,瞿慧死了,連吳正清都死了,你居然還沒死,真是蒼天無眼。”

吳正禮大笑出聲,仰頭灌下一杯酒,“我是還沒死,可是生不如死!生不如死啊!哈哈哈哈哈哈,生不如死、生不如死——”

花一棠安靜地看著,看著吳正禮笑完了,喝完了,趴在桌上睡著了,站起身,捋了捋袖子,甩出一包金葉子扔到了吳正禮的手邊,轉身走出酒寮。

林隨安和靳若震驚地看著他。

靳若:“姓花的你瘋了嗎?吳正禮就是個雜碎,你給他錢作甚?!”

林隨安:“你……同情這種人?”

這貨不會是心軟了吧?

花一棠轉身走向馬車,“是活路還是死路,就看他怎麽選了。”

月光順著花瓣般的衣袂在風中飄舞,冰涼如水。

月光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,吳正禮滿頭大汗狂奔。

他懷裏揣著整整一大袋子金葉子,這是天可憐見,天降橫財,靠他的本事,只需要一個晚上,就能翻本,重獲新生!

很快,吳正禮就看到了方圓賭坊的牌子,益都最大的賭坊,他飛黃騰達的起點!

賭坊裏人山人海,喊聲震天,吳正禮嗅著熟悉的氣味,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了,瘋狂、掙紮、貪婪……這才是他的地盤,他的未來,他的命!

荷官迎了上來,笑得露出十八顆牙,“哎呦,吳家主,真是稀客,快快快,裏面有請!”

吳正禮捂著懷裏的金葉子,四下望了望,壓低聲音,“最近可有什麽新開的盤口,我今日走運,要壓一把大的!”

“真是來得早不如來的巧啊,咱們賭場來了一位新人,那叫一個鴻運當頭,凡是在他那下註的,個個贏得盆滿缽滿。”

“速速帶我過去!”

“您這邊請——”

吳正禮隨著荷官左拐右拐,到了二樓廂房,推門進去,是一張油光光的紅木賭桌,一圈賭徒圍著,每個賭徒面前都堆著滿滿當當的金條,又喊又叫,又哭又笑,一看就是贏紅了眼。

吳正禮迫不及待擠進去,發現這一桌賭的正是他最擅長的骰子,頓時大喜,將懷裏的金葉子掏出來,拍在了桌上。

賭桌中央的荷官擡起頭,定定看了吳正禮一眼。

荷官只有十三四歲,金色的頭發,碧藍的眼瞳,說話帶著奇怪的卷舌音,“買定離手,生死不悔噠——”

辰初三刻,伍達急匆匆跑進司法署,險些把木夏剛沏的百花茶撞翻。

“花參軍,今日卯初二刻,西四區旁的玉江裏發現了一具屍體!”

窩在太師椅裏的打盹的林隨安睜開了眼,花一棠靠著軟墊打了個哈氣,“男的女的?驗屍了嗎?”

“方仵作已經驗過了,是落水溺死。”伍達頓了頓,“西四區是益都有名的賭坊區,每年……每月……失足落水的賭徒——算不清。”

花一棠接過木夏遞過來的茶盞,“其實就是賭輸了,跳江自盡唄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林隨安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,花一棠的垂著眼皮吹了吹茶沫,“身份查實了嗎?”

“查實了,是吳正禮。”

林隨安心臟停跳了半拍。

花一棠抿了口茶,放下茶盞,拿起一卷卷宗慢慢翻看著,微弱的水光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逝,嘀咕了一句什麽。

伍達沒聽清,“花參軍有何指示?”

“讓吳氏的人去認屍吧。”

伍達應下,快步退了出去。

林隨安怔怔看著花一棠半晌,收回了視線,以她的耳力,自然聽得清楚,花一棠說的是——“果然還是選了死路。”

林隨安心中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,想來想去,唯有一句話:

自作孽不可活!

“花參軍啊,這次多虧了你力挽狂瀾,抓住了真正的桃花魔,否則我和池太守定會被禦史臺罵成豬頭啊!”夏長史提著袍子滿面紅光跑進來,抓起花一棠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,“桃花魔的卷宗池太守已經看過了,絕妙!絕妙!”

林隨安暗暗翻了個白眼,抓起一塊白糖糕嚼吧嚼吧,好家夥,這含糖量也太高了,難怪靳若日日喊減肥,日日只增肥。

花一棠起身回禮,“夏長史過獎了,此乃屬下應該做的。”

“益都有花參軍,實乃百姓之大幸啊!”夏長史欣慰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,“今天真是個好日子,雙喜臨門,夏某實在是高興!高興!”

花一棠一怔,“還有何喜?”

夏長史嘖嘖兩聲,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燙金請柬塞到了花一棠手裏,“隨州蘇氏浴火重生,明日就是新家主繼任大典,特邀我等一同前去,花參軍可千萬不要推辭啊!”

花一棠瞪大了眼睛,“蘇氏的新家主,誰?”

夏長史得意,“自然是益都第一才子,蘇意蘊。”

“噗——”林隨安嘴裏的白糖糕噴出了三尺遠。

小劇場

淩芝顏盯著夏長史剛剛送來的請柬,百思不得其解:

嗚呼哀哉,現在什麽玩意兒都能當家主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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